天堂之鄉的屁孩們

zonble
13 min read2 days ago

1992 年的第二十屆東京音樂祭,是最後一屆舉辦,也是我唯一在電視上看過的一屆。

在那之前台灣沒什麼可以看日本電視節目的管道,也不知道更早之前的東京音樂祭是怎麼回事,這之後也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繼續辦了。念高中之前,打開電視只有三台無線電視,各種影視內容大概都是透過錄影帶進入台灣,像是志村健的搞笑節目、各種摔角比賽,以及朝岡實嶺、淺蒼舞、飯島愛等姊姐姐們,提供給像我這樣對肉體感到好奇的健全中學生的啟蒙。雖然已經有叫做小耳朵的碟型電線了,但是NHK的節目也還沒精彩到讓家中爸媽想去裝。

至於日本音樂呢,大概就是被台灣或是香港歌手翻唱後進入台灣,然後作曲者的名字名字還被寫成「佚名」,好端端的 What’s your name 就變成了青蘋果樂園。

上高中之後呢,開始有了有線電視,家中倒是不假思索地就裝上了,那時候母親已經退伍開始領終生俸,於是轉到電視台後面的幾個頻道,看著紅紅綠綠的盤勢,聽著用怪聲怪調念出來的股價,就成了教訓兩個兒子之外不錯的樂趣。而我那時候也開始輕鬆地地從什麼衛視音樂台看到國外的音樂節目,但是台灣所播出的轉播,已經是東京音樂祭舉辦的幾個月之後了。

根據資料,之前的連續十九屆東京音樂祭,看起來像是某種某種西方與日本音樂的交流活動,這其實是一場競賽活動,每一屆會選出一位最佳表演者,歷年來分別由日本、美國、英國等地的表演者獲獎。第二十界屆則完全改變了形式,這次不邀請西方的表演者,而是有點想要打造亞洲的 Eurovision ,在許多的亞洲遠東國家當中,分別挑選一組藝人或團體,就連開幕的第一句話都是 “Welcome to Asia” ,然後就進入了怎麼看都有些微妙的主要節目。

這場活動是以競賽的形式展開,但是大家也搞不清楚選手是怎麼選拔出來的,台灣的代表是趙傳,那時候的確是趙傳的巔峰時期,但也說不出一個非得是趙傳去的理由,而各種不同的音樂類型出現在同一個舞台,又找不太出來之間的可比性。而雖然每個國家所派出的,都算是該國的熱門藝人或團體,但放在這個場合,又看不出什麼各國特色,反而像是似乎每個國家的歌手都是透過搬運其他國家的文化而變得熱門。而說是以亞洲音樂為主題,又展現出亞洲各國的流行音樂中全都是西方元素。

像是韓國的 Kang Susie,你只看她的外表還有表演方式,還以為是日本的昭和時期偶像。日本的代表是 Da Bubble Gum Brothers,則是一個戴墨鏡、穿著黑人服的團體,歌曲混合了英文與日文,唱著 Beatiful day、Beatiful people,喔喔喔、喔喔喔…走的是西方的 R&B 與嘻哈風格,但我跟我弟在看到這段「喔喔喔」的時候,一直笑個不停,因為這個團體也的確有一些日本搞笑藝人的成分。印尼派出 Ruth Sahanaya 還有三人組合 Trio Libels 參加,就直接唱起英文了,而外觀看起來,簡直像是印尼版本的 Whitney Houston,還有三個印尼版本的 Bobby Brown。

香港派出葉倩文,不記得她唱什麼了,記得是首一般的流行情歌。而以現在的角度來看1992 年趙傳的表演,一樣有種微妙的感受,他帶去歌曲是宣稱要結合京劇唱腔與搖滾的《粉墨登場》,舞台上除了搖滾樂隊之外,還有個人拿著一面大旗揮來揮去。

這首歌的歌詞劈頭就是「中國人,有沒有搖滾?如果有,中國搖滾該是什麼?」這種看起來要建立某種音樂理論的問句,而現在讀來則特別有種時代感,原來90年代的台灣人在國際上 — 至少東京音樂祭這個場合 — 還是以中國自居,還會把京劇當成自己的文化,還會思考中國的搖滾是什麼這種民族的文化未來該往何去的問題。

這首歌接下來的歌詞,則展現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民族自信與優越感:「低吟淺唱了這麼多年,好不好脫去,脫去卑微,換一身傲骨」,這裡低吟淺唱的是什麼呢?是指京劇嗎?唱京劇很卑微嗎?唱京劇到底有什麼好卑微的?京劇加上了搖滾,把玩一下不同的藝術形式,在搖滾舞台上揮大旗,就不卑微了,就換成一身傲骨嗎?

《粉墨登場》的歌詞其實前後矛盾,前面講「搖滾也可以是一張國劇臉譜,變換著喜怒哀樂,就看你油彩怎麼塗」,後面又說「搖滾吧朋友,搖滾的明天,沒有遺憾,沒有怨,沒有哭啊」,一邊說搖滾可以包含各種情緒,喜樂哀樂都有,一邊說搖滾的明天沒有負面情緒,看起來要把搖滾是什麼講清楚,但愈講只讓人愈糊塗。這種看起來寫的人腦袋不清楚的歌,還得了第三屆金曲獎的最佳MV獎。

接下來上場是菲律賓代表。四位膚色黝黑的少年少女,說起來會更想讓人用「屁孩」稱呼 — 看起來跟我年紀差不多,都在十五、十六歲左右吧,穿著一身似乎想要代表「不良」的黑色皮衣,但下半身卻又是不太相稱的短褲,頭頂著後來被稱為殺馬特的髮型。看起來不太像是個流行團體,而一開口呢,唱的則是迪士尼主題曲式的美聲。這個團體叫做 Smokey Mountain,也是這屆東京音樂祭最後的大獎得主。

比起其他國家都有些微妙的藝人與團體,Smokey Mountain 的表演,反倒是直接給人帶來強烈的…不安。之所以不安,就是因為我所習慣的某種安全感被直接打破了。他們用美聲唱著的,是地球上的污染與貧窮,首先讓人想到80年代的那些歐美的慈善歌曲,尤其是 Michael Jackson 領銜的大合唱 We are the World 更是其中的代表作,但是這次舞台上的,卻是來自 We’are the World 中呼籲大家所要關心的地方的孩子 —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裡頭的 children 長大了,成為少年了,他們要把 Michael Jackson 這些明星一把推開。

你突然發現你的生活其實是被一道牆隔絕開來,而你被保護在其中,這道牆上掛著一群又一群紙醉金迷的流行明星,他們會提到世上有戰亂、有貧窮,但好像只要唱著大家攜手同心,明天會更好,世界會更好,世界就真的就變好了,問題就解決了。而其實你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你也完全不理解那邊的人怎麼想事情,因為你也沒聽過這些人的聲音。

Smokey Moutain 要打破那道雖然無形,但是你一直習慣、讓你覺得安全的牆。打破這面牆的這首歌,講的就是少年少女們所來自、所生長的地方。

這首歌、這個地方,叫做 Paraiso。

在西班牙文中,Paraiso 的意思是天堂,翻譯成中文的話,大概只能直接音譯叫「帕拉伊索」吧。只要繼續聽這首歌的歌詞,就發現,真是好一個名字與現實毫不相稱的地方,而過了三十幾年,其實我還是一直不知道這個地方到底在菲律賓的哪裡,Google 地圖上,菲律賓有好幾個地方都叫做 Paraiso — 呂宋島的北端有一個,民答那峨南端也有一個。而或許帕拉伊索並不是特別指稱哪個地方,只要是那道牆之外的地方,都叫做 Paraiso。

Return to a land called Paraiso
A place where a dying river ends
No birds there fly over Paraiso
No space allows them to endure
The smoke that screens the air
The grass that’s never there
And if I could see a single bird, what a joy
I try to write some words and create
A simple song to be heard
By the rest of the world

回到一個地方,那裡叫做 Paraiso
那裡是條乾枯河流的盡頭
沒有一隻鳥能夠飛越 Paraiso
那個地方他們完全無法承受
霧霾籠罩天空
地上沒有綠地
如果我能看到一隻鳥兒,會多快樂啊!
這樣我就想要寫下隻字片語
寫下一首簡單的歌
流傳到廣世界其他地方中

I live in this land called Paraiso
In a house made of cardboard floors and walls
I learned to be free in Paraiso
Free to claim anything I see
Matching rags for my clothes
Plastic bags for the cold
And if empty cans were all I have, what a joy
I never fight to take someone
Else’s coins and live with fear
Like the rest of the boys

我住在一個地方,那裡叫做 Paraiso
我住在用紙板蓋出的地板與牆的房子中
我試著在帕拉伊索學會自由
自由主張我看到的都歸我所有
把破布拼成我的衣裳
塑膠袋也能用來禦寒
如果空瓶空罐都是我的,會多快樂啊!
我不會搶奪其他人的零頭小錢
也不要活在恐懼之中
我要跟其他的男孩不同

Paraiso, help me make a stand
Paraiso, take me by the hand
Paraiso, make the world understand

That if I could see a single bird, what a joy
This tired and hungry land could expect
Some truth and hope and respect
From the rest of the world

Paraiso,扶我一把吧!
Paraiso,牽我的手吧!
Paraiso,讓世界了解吧!

如果我能看到一隻鳥兒,會多快樂啊!
這片疲勞又飢餓的土地就能期待
來自世界其他地方的
些許的真實、希望與尊重

三十多年過去,我還是時不時想到 Paraiso 這首歌,並且放個幾次來聽。讓我印象深刻的,除了第一次在舞台上看到他們的那種不安全、不自在之外,我總會想到他們的歌曲當中的一個別的的關鍵字,一個在這種天籟美聲歌曲中,除了光明、希望、治癒、改變、明天、四海一家…之外,在 Smokey Mountain 的歌曲中還有一個一再重複出現的關鍵字。

那個字是 respect,尊重。在這首歌裡頭所期待的,就是那麼點真實、希望與尊重。

在日復一日的卑微當中,如果擺脫了卑微,之後應該是什麼呢?是同一個舞台上的趙傳所唱的什麼一身傲骨嗎?是我今天覺得你瞧不起我,明天就該輪到我來瞧不起你,還是應該是平等與尊重呢?

在艱難的現實中,我們當然想要一個更好的世界,那個世界或許實在太過遙遠,但是可以從哪裡開始呢?在 Smokey Mountain 在 Paraiso 推出的前一年,所推出的另外一首歌 Better world (更好的世界)中,給出的答案,也是尊重。

I dream that one day
Our voices will somehow fill the earth
With joy forever
I dream that someday
Our wishes will somehow soon come true
And last forever

我夢想著某天
我們的歌聲充盈整個地球
伴隨歡樂直到永遠
我夢想著某天
我們的願望能即刻成真
而且直到永遠

I dream that one day our songs in some way
Will bring a bright tomorrow
Full of love Full of hope Full of joy

我夢想著某天,我們的歌曲
能夠帶來更好的明天
充滿愛、充滿希望、充滿歡笑

I see this one day
When all the world will hear us
That someday when all will stand before us
Singing one song together
Everywhere singing

我希望有一天
那時候整個世界都聽到了我們
所有人也都站在我們面前
一起唱著同一首歌
每個地方都唱著:

We are gonna love you, people of the world
We are gonna make you a better world
We will all respect you, people of the world
We are gonna make you a better world

我愛你們,世上的所有人
我們要為你打造更好的世界
我尊重你們,世上的所有人
我們要為你打造更好的世界

Smokey Mountain 從菲律賓出發,要繼續達到讓世界充滿他們的歌聲、讓世界都聽到他們的第一站,看來就是日本。根據 Wikipedia 的資料,他們在 1989 年就推出了第一張專輯,在 1991 年就踏出菲律賓,參加了日本 NHK 的音樂節目,同時專輯也在歐美推出,之後就是

東京音樂祭,並且繼續在日本參加了許多音樂祭活動(像是可以看到 1994 年京都音樂祭的錄影)。在 1995 年停止活動之前,Smokey Mountain 總共有三代的成員。

之後,這首歌的作者、也是 Smokey Mountain 的背後推手 Ryan Cayabyab,在 2018 年的時候獲得了菲律賓國家級音樂藝術家的榮譽。有些團員去經營事業,有些成為政府官員,有些團員則都走上自己的音樂之路。Shar Santos 曾經參加過美國的選秀節目 American Idol(錄影),Chedi Vergara、Anna Fegi 等團員都發行過自己的專…我不知道這些年的成果,距離他們一開始的夢想有多少,但是至少在就在菲律賓隔壁的台灣,我身邊的朋友,問過一輪,好像都沒有聽過 Paraiso。

過了三十年,還是陸陸續續看到有人翻唱 Paraiso。去 YouTube 逛了一圈。今年菲律賓的流行女子團體 XOXO 翻唱了一次,然後歌手 Juan Karlos Labajo 也在演唱會上唱了這首歌,有 2022 年時菲律賓馬德里加爾合唱團 (Philippine Madrigal Singers,一個成員大多由菲律賓大學學生組成的合唱團)的多聲部合唱版本,也可以看到 2019 年時菲律賓選秀節目上的表演…更多素人的翻唱更是多不勝數。Paraiso 儼然成為了一首菲律賓的經典。但我也不知道,三十多年過去,這個世界有沒有多一些 Paraiso 所想要的尊重。

趙傳在同一年推出的《我是一隻小小鳥》,現在還是偶而可以聽到,大概不管是什麼時候,總還是有人可以對裡頭孤獨渺小的感受共情。當年在東京音樂祭同一個舞台啊上,講著要有一身傲骨,裡頭有著滿滿優越感的《粉墨登場》,倒是真的沒聽到再被人拿出來過了。

用來展現、滿足優越感的作品,大概都是短命的吧。人們或許很快就發現把京劇加上搖滾也沒有脫去多少卑微得到多少傲骨,也或許優越感這種需求永遠需要新的刺激,過了三十年之後,還是每天都會出現新的爽文、新的短視頻網路劇,演著讓人瞧不起的窮小子下一秒就變成霸道總裁。每天都有這種內容,代表始終有著這種需求,然後,又被迅速地遺忘,被下一部爽文爽劇取代。

2020 年的時候,世界進入疫情,所有人的生活停擺。每天我們都希望日子可以更好,但整個世界就一瞬間跌入谷底了。Smokey Mountain 過去的成員於是透過網路、遠端重聚一堂,透過視訊與剪輯,重新為世界演唱 Better World 與 Paraiso。

歌還是一樣的歌,人還是一樣的人,一樣還是天籟般的美聲。只是覺得,好像好多夢想都沒有實現,怎麼大家都已經從當年的屁孩,變成中年人了。

YouTube 上有個很歡樂的片段。Smokey Mountain 有一位成員 Tony Lambino 後來成為了菲律賓政府的經濟官員,在上電視接受新聞節目訪問的時候,一開始講的是經濟話題,但主持人突然提到他以前的事蹟,於是就直接唱了起來。

唱的當然就是 Parai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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